一个渐冻人和他的31场“个唱”

作者:白云 来源:河北新闻网
2017-05-04 14:29:0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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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渐冻人和他的31场“个唱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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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年前火遍全球的冰桶挑战,使大家熟悉了一种有“渐冻症”之称的特殊疾病—肌肉萎缩性侧索硬化症。

它会令一个原本能跑能跳的人,肌肉一点点硬化,像被冻住了一般,从而失去行动能力。它的患者,也因此被称为“渐冻人”。

河北固安人杨学峰,17岁时被确诊此症,到今天,42岁的他只剩头部能自由活动。他不能去拿近在咫尺的东西,不能翻身,不能笑,眼皮因为肌肉无力都无法闭好。

但4月15日,他在西宁结束了自己的第31场个人演唱会,距离实现自己在全国每个省会城市开一场演唱会的梦想一步之遥。

1 “活成现在这样,我已经很牛了”

在我们约定采访的4月21日下午,刚刚在西宁结束了第31场个人演唱会的杨学峰,正在河南灵宝市一处山庄休整。还没见面,记者就不免担心,独自在房间里的杨学峰,该怎么开门?

好在酒店服务员已经习惯照顾这位特别的客人。

推开虚掩的房门,杨学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。渐冻症解除了他身上太多肌肉的工作能力:腿、手、上眼皮、上嘴唇,他无法闭眼,无法微笑,你甚至无法从他的面部看出表情。

“刚开始还没这么厉害。”16岁,还在固安县读中学,杨学峰走路就经常摔倒,“莫名其妙的,脚打软。”

摔倒的次数太多了,他的父亲带他去北京看病。那是1992年。初二没读完,杨学峰走路已不成样子,又经常缺课看病,最终只得辍学。

1993年,杨学峰被确诊为肌肉萎缩性侧索硬化症,他的母亲此前也出现了相同的病症,杨学峰的父亲要照顾两个病人,经济收入大受影响。

此前,在固安县小东湖村,老杨家的生活水平一直是数一数二的:第一户安玻璃、第一户买电视机、第一户装天花板……杨学峰的父亲会开拖拉机,早年跑运输,一家的日子相当过得去。

可那都是过去。

在保安的帮助下,杨学峰被抱着坐在床沿接受记者采访。

因为双腿和上半身难以协调,他就像个布娃娃。腰部因为常年坐轮椅,已经凹陷出不可思议的弧度。

“1997年起,20年了,我再也没走过一步。”坐在对面的杨学峰四肢软绵绵地垂着,瞪大眼睛看着你。看起来很严肃,实际上,他的“表情包”里有且只有这一种。

“从17岁开始,一天天变坏,今天发现这儿不能动了,明天又发现那儿不能动了……有天早晨,终于发现自己连身都不能翻了。我在心里跟自己说,你一个渐冻症还打算怎么着啊!”22岁起,杨学峰彻底失去了行走能力。

“我从没想过死,一直想着怎么活。”他让记者把手机拿给他,用唯一能活动的右手拇指,快速滑动屏幕找出一首他唱的歌,一放出来,就急切地问,“唱的还行吧?”

平心而论,挺好的,虽然发音还有点不太准。

听到记者点评,杨学峰依然没有表情,“这已经比以前进步多了。”

医生断言杨学峰只能活到21岁。他在医院也见过其他的病友,因喉部肌肉萎缩,不能说话,甚至要上呼吸机。“我才不要过那样的日子。”

“那样的日子”还包括父亲为杨学峰开的小卖部,卖油漆和出租脚手架。杨学峰靠一个小凳子在巴掌大的屋子里移动,也能养活自己。但是,“肌肉萎缩越来越厉害,已经离不开人照顾我了,如果我妈没病,有人管我,我也一定不会出去,都是逼的。”

20出头的青年,更恐惧一辈子都没走出村就默默死去。

他想走出去,就得先解决交流的问题,因患病而变得含混的发音是要解决的最迫切的难题。一字一句,读了数不清的报纸后,他从渐冻症那里夺回了小部分能力。

“我今年42岁,开了31场个人演唱会,活成现在这样,我已经很牛了。”说这句话时,杨学峰的上嘴唇一动不动。

2 “每个人都比自己想象的要自由”

杨学峰很重视形象。被保安抱起后,发型被枕头压得有点扁,他请记者帮他弄弄,特意嘱咐要把梳子沾了水来回梳,还努力歪着头从卫生间镜子上看是否满意。

但是,他穿的衣服还是15日在西宁演出时的那身,随身也没有带衣物,“出门就这一身,穿脏了洗洗,一晚上就干了。”

杨学峰不带行李,因为他无法携带。

采访前,我们一直都想知道,一个到处行走开个唱的“渐冻人”,再怎么说是“非著名歌手”,总也需要一个助手吧。实际上,杨学峰并没有,“雇人太贵了,我一个人吃碗面就行,雇人总得给人加个鸡蛋吧。”

事实上,在2014年3月7日成都个唱前,杨学峰口袋里的钱从没超过2000元,“联系赞助、找场地、租乐队……都是钱。”

2006年,因一家赞助商中途违约,杨学峰自己预付的5万多元打了水漂。但他还是坚持,要把巡回个唱办完。

这个愿望来自1995年。

当时开小卖部的杨学峰,手头只有一台破旧的录音机,他走不远,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。大街小巷到处在播放那首《涛声依旧》,没黑没白地敲打着他的心。看看每天“涛声依旧”的生活,他自问:难道就这么死去?

大多数人听歌都关注歌手,杨学峰却注意到磁带皮上的署名“作曲人陈小奇”。他也想,请这个陈小奇给他写一首歌,火了,说不定生活会有转机。他想不出这个转机“长什么样”,总之不再是这种一成不变的日子。

他存了点私房钱,偷偷南下广州寻找这位素昧平生的“陈小奇”。结果,无果而归。

但杨学峰在火车上见识了长江和黄河,被遣送回家后,他用录音机录下了自己的第一首原创《心路》。歌词是这么写的:“山涧里小溪流水,不如长江、黄河。城市中霓虹闪烁,小村里点点星火,都一样装点河山,都不让那夜色寂寞。人间大路千万条,总有一条属于我……”

“这代表了我当时的想法,总有一条属于我的路。行不行我得试试。不能说,我身体不好,就什么都不能想了,每个人都比自己想象的要自由。”杨学峰说。

2000年,杨学峰到北京拜师学唱,住过六里桥、紫竹院500元一个月的小平房,练气息、朗读诗,写过一首卖出6万元的歌,拍过一首在某卫视播出的MV,在村里、县里有了点小名气。

但到2003年,生活又一次停在了那儿,“前途一片渺茫”。杨学峰听从朋友的建议,决定最后一搏,“开个人演唱会,也算是个梦想,如果效果好,就继续唱下去,不行就换个路走。”

2004年6月18日,以石家庄为起点,杨学峰的第一场省会城市个人演唱会启动。没人知道,直到上台前一分钟,在聚光灯照不到的后台,乐队还在因为1000元的尾款未结而和杨学峰谈判。最终,他借了钱,双方才上台。

一个渐冻人和他的31场“个唱”

但一登台,灯光、音乐、观众、掌声……这种感觉让杨学峰留恋,“突然觉得你活得是有价值的!”

其实,杨学峰还有个私心,演唱会如果能成功举行,就能实现到处看看的心愿。1995年广州之行,长江、黄河刻在心里的记忆依然萦绕。

2005年天津、2006年上海、2007年广州……2017年4月15日西宁。13年里,杨学峰已经唱过了31个城市。

他终于能养活自己。2014年成都个唱结束,扣除各项开支,竟有17万元进账!这是杨学峰至今最大的一笔收入,他甚至能给老家的父亲寄一点生活费。

他也会告诉我们,2006年因为赞助商爽约,演出结束后,他转动轮椅冒雨走了两站地回到住处,依靠朋友赞助的300元才回了北京。

“这就是生活吧,好的坏的,都要接受。毕竟你不是刘德华,出了我们村,没人认识我,更没人有义务帮你,这都很正常。”我们无法从杨学峰的表情,推断他说这话的情绪。

3 “好多人帮我走到了今天”

采访一上午,杨学峰没喝一口水。不是不渴,“这么多年习惯了,喝水了就得上厕所,我一个人解决不了,得麻烦别人。”

杨学峰不愿意麻烦别人。

刚结束的西宁之行,他是这么完成的:从固安找一个相熟的出租车,把他和轮椅送到北京,一个人坐地铁到西站,西站到西安,西安到西宁。“现在全社会都很重视残疾人出行,公共场所几乎都有无障碍通道。”

杨学峰亲身经历了这些改变。

2006年,杨学峰为筹备上海个唱,在上海呆了93天,其中72天住在网吧。晚上10点包场时间进去,早晨8点结束前出来。因为网吧的厕所和洗手池都没有残疾人设施,他每天只能坐轮椅走两站地铁,到东方明珠下的一处无障碍卫生间洗脸如厕。

杨学峰现在的电动轮椅,就凭他唯一能活动的右手拇指来控制,前进后退转弯很灵活。需要小心的是遇到上坡,“危险在于容易后翻。”

“有一次上坡,我叫住身边一个陌生人,说哥们儿帮个忙扶我一下。你猜他说什么?说你不会讹我吧?”但走过那么多地方,还是主动伸手帮的人多。

2016年,从长沙赶赴西安的高铁上,车到郑州,杨学峰闹了肚子,他赶紧求助列车长。杨学峰记得当时每个细节,列车长怎样抱着他蹲在马桶上。他至今都很感激。

中学辍学,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奇怪的走路姿势总被嘲笑,甚至有同学故意学他走路的样子,引别人哄笑。几年前同学聚会,杨学峰坐着轮椅出现,问当年使坏的同学,你现在还学我吗?同学尴尬地笑。

现在,杨学峰遇到的陌生目光,大多是平静,没有惊讶也没有看不起。

“社会大环境对残疾人的关注度接受度认可度都变了,没有这么多人帮我,哪能走到今天呢。”杨学峰说。

企业的赞助、公司包场、慈善机构出面接洽、志愿者跑前跑后……杨学峰不能掰着指头数到底多少人为他的一场场个唱奉献过,他能做的,就是对赶到现场无票的残疾人一律免票。

“身为残疾人,我更知道残疾人的不容易,真的不容易,很不容易。”杨学峰连用了三个“不容易”。

体味这番冷暖,他更愿意去帮助和他一样的人。

在西宁演唱会前,甘肃一位渐冻症患者给杨学峰发微信,一个月拿300元低保,不能动,不能出门,很苦闷。这位患者很羡慕杨学峰,向他求助如何能接触到更多的人。

“如果我没有努力,他的生活可不就是我的生活?”杨学峰的宽慰很直白——“我跟他说,没有谁的路是可以复制的,盼着和外界交流盼着更多的人关注到自己,还不如先在村里开个小卖部,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,别人给你捐一百两百,解决不了终身的问题。”

杨学峰应该思考过这个问题,当问起他从31场个唱中学到了什么,他脱口而出:“人间真美。我刚开始有点恨母亲,为什么要生下我。后来我释然了,感谢母亲给我生命,让我看到了这么多的美好。老天对得起我,你看我活得多有滋味。”

我们推测,可能此刻,如果他的面部肌肉能配合,他应该笑着。

本版图片除署名外均由杨学峰提供

(记者 白云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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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访过程中,杨学峰需要去一次厕所,这对普通人再正常简单不过的事儿,在杨学峰却像是一场考验:被请来帮忙的保安大哥,一把抄住他的腰,使劲往上提,杨学峰像一只提线木偶被保安托在怀里,抱到卫生间。

这和演唱会现场的杨学峰不一样。

台上的他两只手助力可以撑起一只话筒统领一台演出,台下的他始终是一名肢体无力需人照顾的病患。

我们很容易把一个人的苦难理解为一部奋斗史,当摸摸头发、挠挠脸、拿手机这些最日常的动作也成为一种奢侈,同情往往会影响我们对他们的判断。

苦难时常带来的副产品,是让人自闭。异样的眼光和肢体的拖累,也总让人灰心丧气。

杨学峰身上看不到苦闷,虽然他不能笑的面部可能遮盖了情绪,但是你听不到他抱怨。或许,在漫长的日子里,他学会了和自己并不太如意的身体相处,且没有屈服于这种禁锢,突破渐冻症的围追堵截,硬生生给自己挤出一条生路。

鲁迅先生说,世上本没有路。杨学峰经历的就是。

在这条他闯出来的路上,他的梦想更具可操作性,“我不会有那些不切实际的愿望,更不会硬撑。”杨学峰明白自己与那些知名艺人之间的鸿沟,很清楚地知道,“即使我唱得再好,又能好到哪里去?”

所以他学着把个唱办成音乐故事晚会,他了解到场的观众并不完全抱着听歌的目的,而多少总有些好奇。他要满足观众的这种心理,他会和主持人调侃活跃气氛,比如主持人说来自山东,他会故意嗅两下鼻子故作夸张说,怪不得有股大葱味。他还会邀请观众同台演出,拉近和观众的距离。

杨学峰边办个唱边学习。他为了个唱的赞助会拿着黄页挨个公司打电话,被拒绝了也不恼,就像他说的,知道自己不是刘德华。

在名气初现后,个唱筹备不再像头几年那么费劲时,他又学着把广告嫁接到个唱里,现场的条幅、软文的嵌入……这时候的杨学峰完全可以让你忽略他的身体,头脑清晰思路开阔。这些都没人教他,他甚至都不能上网“百度”,完全是自己在日常接触中不断摸索不断尝试不断开发出来的。

我们说杨学峰身上有对梦想的追求,不如说他在和病患抗争的过程中,积累的点滴生存技能。

即使抛却杨学峰的身体因素,他的那些故事套用到任何一个人身上,也是一本堪称经典的进击教材。

一个始终在和命运和疾病抗争的人,通过劳动解决生计并感染他人。我们已经不需要他站上歌唱的至高舞台,这就足够值得我们尊重。

在我们准备离开的那天,杨学峰生病了,想呕吐却需要有人递只桶给他,稍微好转一点,他坐在床沿僵硬地感慨:“人生只有现在。得病的时候那么难受,好了之后才更理解老天对得起你。”

相比吃流食、离不开呼吸机、苦闷无助的病友,有过当警察、当兵梦想的杨学峰自我评价,“眼下的生活状态很满意。”

等身体再恢复下,杨学峰还要操控着轮椅坐高铁去北京,花几块钱从北京西站坐地铁到天宫院,打一个电话给熟悉的出租车司机,花60块钱到家。在大城市的灯光璀璨和掌声雷动后,回到固安小东湖村的老家,家里有他的房间,他尘封多年的磁带,他坐过的4台轮椅。

在城市和乡村间的穿梭,杨学峰始终在努力,卑微而倔强,努力不被生活压垮,努力成为他的世界里的一块特制钢,哪怕仅仅用来观赏。

文/记者 白 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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